共读挑战心理承受能力,为你层层揭开人生

  chapter2克丽丝的秘密日记11月8日,星期日

  事情发生在星期六的凌晨。今天是星期天,大概中午时分。整整一天过去了,没有记录下来。24个小时,丢了。24个小时里都相信本告诉我的一切。相信我从来没有写过一本小说,从未有过一个儿子;相信是一场车祸夺走了我的过去。

  也许跟今天不一样,纳什医生昨天没有打电话,因此我没有找到这本日志。或许他打了电话但我选择不读日志。我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有一天他决定永远不再打电话的话会怎么样:我永远也不会找到它,永远不会去读它,甚至永远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不会知道自己的过去。

  那种场景简直无法想象。现在我知道了。对我如何丧失记忆这件事,我的丈夫告诉了我一个故事,而我的感受却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我很好奇自己是否问过纳什医生发生了什么。即使问过,我能相信他说的话吗?我唯一拥有的真相是写在这本日志里的东西。

  我写的东西。我必须记住这一点。是我写的。

  我会想起今天早上。我记得阳光突然透过窗帘,一下子弄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见周围陌生的环境,觉得很迷茫。不过,尽管想不起具体的事情,我却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已经有过长长的经历,所要回忆的不只是短短的几年,而且我隐隐知道——不管有多朦胧——我的过去里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在完全醒来前的片刻,我知道自己是个母亲、我曾经养育了一个孩子、需要我照顾和保护的人已经不再仅仅只有我自己。

  我转身发现了床上的另一个人,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腰上。我并没有感到惊慌,反而感觉安全。幸福。我越来越清醒,图像和感受开始交织成真相和回忆。首先我看到了我的儿子,看见自己呼唤着他的名字——亚当——他向我跑过来。然后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的名字。我感到深深地爱着他,露出了微笑。

  平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扭头看着身边的人,他的脸不是我期待看到的那一张。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认不出所在的房间,想不起来是怎么到了那里的。最后,我终于意识到我什么也无法记清。那些短暂的、断续的碎片不是我回忆中挑出来的一幕幕,而是它的全部。

  当然,本向我做了解释,至少解释了其中的一部分;而这本日志解释了余下的部分,纳什医生打完电话后我就找到了它。我没有时间看完——我已经对着楼下喊过话假装头痛,接着一直注意着楼下所发生的细小的动作、担心本可能会随时端着一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上楼来——于是匆匆略过了一整段一整段的内容,但我已经读了不少。非/凡电子

书下\载论

坛。日志告诉了我我是谁、怎么到了这儿、我拥有什么、失去了什么。它告诉我并非一切都已经丢失,告诉我我在恢复记忆,尽管速度很慢。纳什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在我看着他读我日志的那天。“你在记起很多事情,克丽丝,”他说,“我们完全应该继续下去。”日志告诉我肇事逃逸是一个谎言,在某个深深埋藏起来的地方,我能够记起失去记忆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跟汽车和结冰的道路无关,但有香槟、鲜花和一个旅馆房间的敲门声。

  而且现在我有了一个名字。今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期望见到的人不是本。

  埃德。我醒来期待躺在一个叫“埃德”的人身边。

  当时我不知道他是谁,这个埃德。我想也许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名字,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拈来的。也许他是一个老情人,一个我没有完全忘记的一夜情对象。可是现在我已经读过了这本日志,我已经知道我在一个酒店房间里被人袭击了。因此,我知道这个埃德是谁。

  他是那天晚上在门的另一边等待的人。是袭击我的人。是偷走了我的生活的人。

  今天晚上我考验了我的丈夫。我并不想,甚至没有打算这么做,但一整天我都在担心。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他每天都骗我吗?他告诉我的过去只有一种版本,还是有好几个?我必须相信他,我想。我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

  我们吃着羊肉:一块肥厚的关节肉,烹得过了头。我在碟子里推着一块肉,把它浸在汁里,放到嘴边又放下。“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我已经试着回忆酒店房间里的一幕,可是它非常缥缈,难以捕捉。在某种意义上,我很高兴。

  本把目光从他的盘子上抬起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克丽丝。”他说,“亲爱的。我不……”

  “拜托。”我打断了他,“我需要知道。”

  他放下了刀叉。“很好。”他说。

  “我要你告诉我一切。”我说,“一切。”

  他看着我,眯起了眼睛:“你确定吗?”

  “是的。”我说。我犹豫了一下,但接着决定说出来。“有些人可能认为最好不要告诉我所有的细节,尤其是如果这些细节让人难过的话。可是我不这样想,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一切,这样我可以决定自己是什么感觉。你明白吗?”

  “克丽丝,”他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扭过头去。我的目光落在了餐柜上面我们俩的合影上。“我不知道。”我说,“我知道我不是一直这个样子的,可是现在我是,因此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坏事。我只是说我知道这个。我知道那一定是什么可怕的事,可是就算这样,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我必须知道是什么,我出过什么事。别骗我,本。”我说,“拜托。”

  他伸手越过桌子握住我的手:“亲爱的,我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接着他开始说话。“那是12月。”他开始说,“路面上结了冰……”我听着他告诉我车祸的事,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讲完以后他拿起刀叉继续吃。

  “你确信吗?”我说,“你确信是场车祸?”

  他叹了一口气:“怎么了?”

  我努力想要权衡该说多少。我不想让他发现我在记日志,但又希望尽可能诚实地回答他。

  “今天早些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说,“几乎像是一幕回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它跟我现在的处境有关。”

  “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

  “一幕回忆?”

  “差不多。”

  “嗯,你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想到了酒店房间,蜡烛,鲜花。我感觉这些东西和本无关,我在那个房间里等待的不是他。我还想到无法呼吸的感觉。“什么样的事情?”我说。

  “任何细节都行。撞你的那辆车是什么型号?或者只是颜色?你看见开车的人了吗?”

  我想对着他尖叫。你为什么要我相信我被车撞了?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个故事比真相更容易让人相信吗?

  是要方便听故事的人,我想,还是要方便讲故事的人?

  我想知道如果我讲了这些话他会怎么办:“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甚至不记得被车撞了。我记得在一个酒店房间里等人,但等的不是你。”

  “不。”我说,“其实记不清楚,更像是个很笼统的印象。”

  “一个笼统的印象?”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笼统的印象’?”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听起来几乎是在生气。我不确定是不是还该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我说,“没有什么。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正在发生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还伴随着一种痛的感觉,但我不记得任何细节。”

  他似乎放松下来。“可能没有什么。”他说,“只是你的思维在跟你玩花招,努力不要理它。”

  不要理它?我想。他怎么可以让我这么做?我记起真相吓到他了?

  这是可能的,我想。今天他已经告诉我我被车撞了。他不可能喜欢骗人的事情暴露,就算是这个记忆我只能保存一天。尤其在他为了我好才撒谎的情况下。我看得出如果我相信自己是被车撞了的话,会让我们两人都好过。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出真相?

  我在那个房间里等的人又是谁?

  “好吧。”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又继续吃羊肉,现在它已经冷了。接着我有了另外一个念头。可怕的、残酷的念头。如果他是对的呢?如果事情本来就是肇事逃逸呢?如果酒店房间和那场袭击是我空想出来的呢?有可能这些都是想象,不是回忆。有没有可能因为无法理解在结冰的路面上发生了一场车祸这样简单的事实,我编造了这一切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回忆还是没有用。我没有恢复记忆。我完全没有好转,而是快要疯了。

  我找出包倒在床上,东西滚了出来。我的钱包,有花朵的日记本,一支口红,面巾纸。一部手机,接着又是一部。一包薄荷糖,一些零钱,一张正方形黄色纸片。

  我坐在床上,翻看着一件件杂物。我先拿出小小的日记本,在看见封底用黑墨水草草写着的纳什医生的名字时还以为自己走了好运,可是接着我看见名字下面的数字后打了个括号圈住了一个词:“办公室”。今天是星期天,他不会在那里。

  黄色的纸片一条边粘在日记上,上面沾了些灰尘和头发,但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我开始奇怪究竟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尽管只有片刻——纳什医生会把私人电话号码给我,这时我想起在日志里读到过他把号码写在了日志的扉页上。随时打电话给我,如果你觉得困惑的话。他说。

  我找出号码,然后拿起了两部手机。我记不起哪部是纳什医生给我的了,便飞快地查看了较大的那一只,所有打进打出的电话都跟一个人有关:本。第二部手机——翻盖的那一只——几乎没有用过。纳什医生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呢,我想,如果不是为了这种情况?如果现在不算困惑,那什么时候算呢?我打开手机拨了他的号码,按下呼叫键。

  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接通的嗡嗡声,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喂?”他说。听上去昏昏欲睡,虽然时间还早。“是谁?”

  “纳什医生。”我低声说。我能听到本在楼下看什么电视选秀节目。歌声,笑声,时不时夹杂着热烈的掌声。“我是克丽丝。”

  纳什医生没有说话,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噢。好的。怎么——”

  我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失望,接到我的电话他听起来并不开心。

  “对不起。”我说,“我从日志扉页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当然。”他说,“当然。你好吗?”我没有说话。“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说话脱口而出,一句接着一句。“我要见你。现在,或者明天。是的。明天。我有了一个回忆,昨天晚上,我把它写下来了。在一间酒店房间里。有人敲门。我没有办法呼吸。我……纳什医生?”

  “克丽丝。”他说,“慢点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吸了口气:“我回忆起了一件事。我敢肯定它跟我失去记忆的原因有关,可是这件事说不通,本说我是被车撞的。”

  我听到他在动,似乎在挪动身体,接着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女人。“这没有什么。”他小声说,接着喃喃地说了些我听不太清楚的东西。

  “纳什医生?”我说,“纳什医生?我是被车撞了吗?”

  “现在我不方便说话。”他说,我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现在大声了些,似乎在抱怨着什么。我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激荡。愤怒,或者是恐惧。

  “拜托了!”我说。这个词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刚开始电话那边沉默着,接着传来了他的声音,换上了一副威严的口气。“对不起。”他说,“我有点儿忙。你记下来了吗?”

  我没有回答。忙。我想着他和他的女朋友,好奇自己到底打断了什么。他又开口说话。“你想起来的东西——写在日志里了吗?你一定要把它写下来。”

  “好的。”我说,“不过——”

  他打断了我:“我们明天再谈。我会打电话给你,打这个号码好吗?我答应你。”

  我松了一口气,还夹杂着别的感觉。出乎意料的感觉,很难界定。幸福?快乐?

  不,不止这些。有点焦虑,有点安心,还因为即将来临的喜悦而微微地感到兴奋。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在记日志的时候仍然有这种感觉,但现在我知道它是什么了。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过这种感觉。期待。

  可是期待什么?期待他会告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会证实我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记忆、我的治疗有了成效?还是期待更多的东西呢?

  我想着在停车场里他触碰我时是什么感觉、不理睬丈夫打来的电话时我在想什么。也许真相非常简单,我是在期待着和他说话。

  “是的。”当他告诉我他会打电话时,我说,“好的。拜托。”可是电话已经挂线了。我想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意识到打电话时他们是在床上。

  我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了出去。追着它不放真是发疯了。

  chapter2克丽丝的秘密日记11月9日,星期五

  我的名字叫克丽丝·卢卡斯。47岁,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我坐在这里,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写自己的故事,身穿一件真丝睡袍,它显然是楼下的男人——那个男人说他是我的丈夫,名字叫做本——买给我的46岁生日礼物。屋里很安静,唯一的光亮来自床头的台灯,是柔和的橘黄色光。我感觉好像浮在半空中,在一池光亮里。

  我已经关上了卧室的门,偷偷摸摸地开始写日志。我能听见我的丈夫在客厅里——他前倾或者站起来时沙发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的咳嗽声出了口又被客气地憋住——不过如果他上楼的话,我会把这本东西藏起来。我会把它放在床底或者枕头下面。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上面写字。我不想告诉他这本日志是怎么来的。

  我看着床边桌上的时钟。快要11点了;我必须快点写。我想象着没多久就会听见电视安静下来,本穿过房间踩得地板吱吱作响,灯开关轻轻地发出咔哒一声。他会进厨房给自己做上一个三明治或者倒上一杯水吗?还是他会直接来睡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习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习惯。

  因为我没有记忆。本和今天下午遇见的医生都说,今晚睡着时我的大脑会把今天我知道的一切抹去,把今天我做的一切全部抹掉。明天醒来时我会跟今天早上一样。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孩,以为还有一生的时间去作出各种选择。

  然后我会再一次地发现我错了。我早已作出了选择,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医生的名字叫做纳什。今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我,开车来接我去了一间诊所。他问我,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露出了微笑——并不是恶意的笑——打开了他桌上那台电脑的盖子。

  他给我放了一段影片,一个视频剪辑。内容是关于我和他,穿着跟今天式样不同的衣服坐在相同的椅子上,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影片中他递给我一支铅笔叫我在一张纸上画图,但眼睛只看着镜子,这样一切都是反着的。我看得出影片中的我觉得很困难,但现在从这段影片里我只看到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指和左手上闪闪发亮的结婚戒指。我画完图后他似乎很高兴。“你越来越快了。”影片里的他说,然后加了一句说即使记不住训练本身,在某个地方——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一定是记住了几个星期以来训练的成果。“这意味着你的长期记忆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他说。影片中的我笑了,但看上去并不开心。电影在这里结束。

  纳什医生关了电脑。他说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见面,我身上一种叫“情景记忆”的功能严重受损。他解释说这意味着我记不起事件或亲身经历的“生平细节”,并告诉我这种情况通常是由某种神经性问题引起的。结构性或化学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尔蒙失衡,他说。这种案例非常罕见,而我的病情似乎格外严重。当我问他有多严重时,他告诉我某些日子里我对自幼儿时期以后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住。我想到了今天早上,醒来时我完全没有成年以后的记忆。

  “某些日子里?”我问。他没有回答,他的沉默让我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   大多数日子。

  针对持续性失忆症有一些治疗方法,他说——比如药物,催眠——但在我身上大多数已经试过了。“但你自己能够起特殊的作用来帮助自己,克丽丝。”他说。当我询问原因,他说我跟大多数失忆症者不一样。“你的症状表明你的记忆并非永久遗失。”他说,“你可以恢复记事好几个小时,甚至小睡一会儿后醒来还能记住事情,只要你不陷入熟睡。这非常少见。大多数失忆症患者不到几秒钟就会失去新的记忆……”

  “结论是?”我说。他将一本褐色封面的笔记本从桌上滑过来给我。

  “我想也许应该记下你的治疗过程、你的感受、任何想起的印象或者回忆。记在这个上面。”

  我探身向前接过笔记本。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这就是我的治疗?我想。写日志?我想记起事情来,而不仅仅是记录。

  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失望。“我还希望写下记忆的这种举动会起到其他效果。”他说,“效果可能是累积的。”

  我沉默了片刻。说真的,我还有什么选择?要不就记日志,要不就永远保持现在的状态。

  “好吧。”我说,“我会记的。”

  “好。”他说,“我的号码已经写在日志的扉页上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打电话给我。”

  我接过日志,答应说我会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最近我们就你幼儿时期的记忆作了些不错的工作。我们一直在看照片,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从面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相片。“今天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说,“你认得出吗?”

  照片里是一所房子。刚开始它似乎全然陌生,但当后来看到前门处破旧的台阶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在这所房子里长大,今天早上醒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就在这所房子里。它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变化,不那么真实,但绝对没有错。我使劲咽了一口:“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房子。”

  他点点头,说我早期的记忆大多数没有受到影响。他让我描述屋里的情况。

  我告诉他我的记忆:打开前门即是客厅,向房子深处走有个小餐室,屋外的小路直接通往房屋后部的厨房:小路把我们的房子和邻居隔开。

  “还有吗?”他说,“楼上呢?”

  “有两间卧室。”我说,“前面一间,后面一间。浴室和卫生间比厨房更远,在房子的尽头。它们一直位于房子外面另修的一所建筑里,后来加了两堵砖墙和一个波形塑料顶棚,才把它们并了进来。”

  “还有呢?”

  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他问我能不能记起某些微小的细节。

  于是我想起来了。“我的母亲在储藏室里放了一个写着‘糖果’字样的罐子。”我说,“以前她把钱放在里面。她把罐子藏在最上面的一格,那一格上还放着果酱。她自己做的。以前我们会开车去一片树林里摘浆果。我不记得树林在哪里了。我们三个会一起去森林深处摘些黑莓,摘了一袋又一袋,然后我的母亲会把它们做成果酱。”

  “好。”他说着点点头,“好极了!”他在他面前的文件上记录着。“这些呢?”他又问。

  他手上拿着几张照片。一张是一个女人,过了一会儿我认出她是我的母亲。有一张是我。我告诉他我可以认出哪些,认完后他把照片拿开。“很好。比起平时你能想起的童年记忆要多得多了。我想是因为这些照片。”他停顿了片刻,“下次我想让你看更多相片。”

  我答应了。我很好奇他从哪里找到了这些相片,他对我自己都一无所知的生活又知道多少。

  “我能留着吗?”我说,“这张老房子的照片?”

  他笑了:“当然!”他递过来照片,我把它夹在日志页里。

  他开车送我回家。他已经解释过本不知道我们在见面,但现在他告诉我应该好好想想我是否要把开始记日志一事告诉本。“你可能会有受限的感觉。”他说,“因此记录时会想避开某些东西。而我认为让你感觉可以畅所欲言是非常重要的。再说本如果发现你又决定尝试进行治疗的话,可能会不开心。”他顿了一下:“你可能得把它藏起来。”

  “但我怎么记得要写日志呢?”我问。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可以提醒我吗?”

  他告诉我他会的。“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会把它藏在哪里。”他说。我们在一所房子前停了车。马达熄火后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家。

  “衣柜。”我说,“我会把它放在衣柜深处。”

  “好主意。”他说,“不过今晚你必须记日志,在睡觉之前。不然明天它又只会是一个空白的笔记本,你不会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说我会的,我明白。我下了车。

  “保重,克丽丝。”他说。

  现在我坐在床上,等我的丈夫。我看着照片里自己的家:我在那儿长大。它看上去如此平常,又如此熟悉。

  我是怎么从那时变成现在这种境况的?我想。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什么样的过去?

  我听见客厅里的自鸣钟报了一次时。午夜了。本正在上楼梯。我会把日志藏进一个刚找到的鞋盒里,再把它藏进衣柜,就是我告诉纳什医生的地方。明天,如果他打电话来,我会在日志上记更多东西。

  chapter2克丽丝的秘密日记11月10日,星期六

  今天记日志的时间是中午。本在楼下读什么东西。他以为我在休息,不过尽管我很累,却没有歇下来。我没有时间。在忘记之前,我必须把它写下来。我必须记日志。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本提议下午一起去散散步,我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

  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不知道自己是谁。睁开眼睛时我以为会看到床头柜坚硬的棱角、一盏黄灯、房间角落里四四方方的衣柜、有隐隐羊齿草花纹的壁纸。我以为会听见妈妈在楼下煎培根,或者爸爸在花园里一边吹口哨一边修剪树篱。我以为自己会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上除了一个被扯坏了一只耳朵的玩具兔子什么也没有。

  我错了。我在父母的房间里,刚开始我想,然后才意识到屋里的东西我一件也不认识。卧室是完全陌生的。我倒回床上。出错了,我想。非常非常可怕的错误。

  下楼前我已经看见了贴在镜子上的照片,读过了上面的标记。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小孩,甚至已经不是少女,并明白过来现在我听见的、那个一边做早餐一边向广播大吹口哨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室友或男朋友,他叫做本,是我的丈夫。

  在厨房外我犹豫了。我很害怕。我马上要见到他,仿佛是第一次见面。他会是什么样子?跟照片里的样子一样吗?或者相片也很失真?他会老些,胖些,还是秃一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他会有什么举动?我嫁得好吗?

  突然一种幻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告诉我要小心。别草率结婚……我推开了门。本背对着我,正用铲子翻着平底锅里“咝咝”作响的培根。他没有听见我进来。

  “本?”我说。他一下子转过身来。

  “克丽丝?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说:“没事。我想没事。”

  然后他笑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我也一样。他看上去比楼上的照片要老——脸上有更多的皱纹,头发已经开始发灰,在太阳穴的地方稍稍有些掉发——但这些非但无损他的魅力,反而让他更加迷人。他的下巴有力,适合年长的男人;眼睛闪烁着调皮的光芒。我意识到他有些像是年龄稍大的我父亲。我本可能嫁个比这糟糕的人,我想。糟糕得多。

  “你看过照片了?”他说。我点点头。“别担心。我会解释一切的。你为什么不到走廊那边找个地方坐?”他对走廊做了个手势,“穿过去就是餐室。我马上就来。给你,拿着这个。”

  他递给我一个胡椒磨,我去了餐室。几分钟后他端着两个碟子跟了进来。油里浸着一条泛白的培根,煎过的面包和一个鸡蛋摆在碟子边上。我一边吃,一边听他解释我是如何生活的。

  今天是周六,他说。他在工作日上班;是一名教师。他解释了我包里的那个电话和钉在厨房墙上的一个白板。他告诉我应急的钱放在什么地方——两张20英镑的纸币,卷得紧紧地塞在壁炉上的时钟后面——又给我看了那个剪贴簿,从中我可以粗略地了解自己生活的多个瞬间。他告诉我,只要齐心协力,我们应付得来。我不确定自己相信他,但我必须相信。

  我们吃完饭,我帮他收拾干净早餐的东西。“待会我们该去散散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答应了,他看来很高兴。“我读一读报纸就来,”他说,“可以吗?”

  我上了楼。一旦等到独处,我的头脑便开始天旋地转,装得满满当当却又空空荡荡。我感觉什么也抓不住,似乎没有一件东西是真实的。看着现在所在的房子——现在我知道这是我的家了——我的目光却是全然陌生的。有一会儿我甚至想逃跑;可我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坐在昨晚睡过的那张床边上。我应该铺好床,我想。或者去打扫,让自己忙起来。我拿起枕头拍松,这时传来了一阵嗡嗡声。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低沉,时断时续。是细细的、微弱的铃声。我的包在我的脚下,当拿起它时,我意识到嗡嗡声似乎是从那里面传来的。我想起了本说过的手机。

  找到手机的时候它在发亮。我瞪着它看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地——在内心深处,或者记忆的边缘——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来电意味着什么。我接起了电话。

  是个男人的声音。“喂?”他说,“克丽丝?克丽丝?你在吗?”

  我告诉他我在。

  “我是你的医生。你没事吧?本在旁边吗?”

  “不。”我说,“他不在——你有什么事?”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还说我们已经在一起进行了几个星期的治疗。“针对你的记忆。”他解释说。我没有回答,他说:“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想让你看看卧室里的衣柜。”我们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他接着说,“衣柜里有个鞋盒,往里面看一眼,应该有一个笔记本。”

  我望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衣柜。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告诉我的。”他说,“昨天我们见面了,我们说好你应该记日志,你告诉我会把日志藏在那里。”

  我不相信你,我想说,但这似乎既不礼貌又不全是真话。

  “你能不能去看一眼?”他说。我告诉他我会的,接着他加了几句,“现在就去。一个字也不要和本提。现在就去。”

  我没有挂电话,而是走到了衣柜旁。他是对的。衣柜的底板上是个鞋盒——一个蓝色的盒子,盖不严实的盒盖上写着“爽健”牌字样——里面是一本用棉纸裹着的小簿子。

  “找到了吗?”纳什医生说。

  我取出小簿子拿掉棉纸。它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看起来价格不菲。

  “克丽丝?”

  “是的,我拿到了。”

  “好。你在上面写过东西了吗?”

  我翻开第一页。我发现我已经记过日志。我的名字叫克丽丝·卢卡斯。日志开头说。47岁,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我感觉又紧张又兴奋,像是在窥视谁的隐私,不过窥视的对象是我自己。

  “我记过了。”我说。

  “好极了!”他说明天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们结束了通话。

  我没有动。蹲在打开的衣柜边的地板上,放着床没有整理,我开始读日志。

  刚开始我感到很失望。日志里写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记不起来,想不起纳什医生,想不起我声称他带我去过的诊所,也想不起我说我们做过的测验。尽管刚刚听过他的声音,我却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也想不出我跟他在一起的场景。日志读起来像一本小说,但接着在日志快要结束的两页中间,我发现了一张相片。我在照片里的房子里长大,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以为自己置身其中。是真的,这就是我的证据。我见过纳什医生,他给了我这张照片,一块来自过去的碎片。

  我闭上了眼睛。昨天我描述过我的旧房子,储藏室里的糖罐,在树林里采浆果。那些回忆还在吗?我能想起更多吗?我想着我的母亲和父亲,希望能记起别的东西。一幅幅画面悄悄地浮现了。一张晦暗的橙色地毯,一个橄榄绿色花瓶,一条粗毛地毯,一件胸部织有粉色鸭子、上衣正中有排暗扣的连衫裤,一个海军蓝色的塑料车座和一只退色的粉红便壶。

  色彩与图形,却没有一样是关于活生生的生命。什么也没有。我希望见见我的父母,我想。正在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明白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叹了一口气,在没有整理的床边坐下来。日志中间夹着一支笔,几乎想也没想我就把它拿了出来,打算再写些东西。我拿着笔悬在纸面上,闭上眼睛集聚精神。

  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意识到一个事实——我的父母已经过世——因此触发了连锁反应,但感觉好像我的意识从一场又长又深的睡眠里醒了过来。它活了过来,但不是一步一步活过来的;而是突然一下子,火花一闪。突然间我不再是坐在一间卧室里、面前有一本空白待写的日记本,而是到了别的地方。回到了过去——我以为丢失了的过去——我能够摸到、感觉到、尝到一切。我意识到我陷入了回忆。

  我看见自己回到了家,回到了我生长的地方。我在13岁或者14岁左右,急着要继续写一个还没有完工的故事,却发现厨房的桌子上有张纸条。我们必须得出门一趟,纸条上说。泰德叔叔6点会来接你。我弄了杯饮料和一个三明治,拿着笔记本坐下来。罗伊斯太太说我的故事有力且感人;她认为我以后可以从事这一行。但我想不出要写什么,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我默不做声地生着气。这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带上我?我把纸揉成一团扔掉。

  画面消失了,但立刻换成了另一幅。更有力,更真实。爸爸正开车载我们回家。我坐在车后座上,盯着挡风玻璃上的一个斑点。一只死苍蝇。一粒沙子。我认不出来。我开始说话,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没有人回答。

  “妈妈?”

  “克丽丝。”我的母亲说,“别这样。”

  “爸爸?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沉默。“你会死吗?”我的眼睛还盯着车窗上的斑点,“爸爸?你,会死吗?”

  他回头向我露出微笑:“当然不会,我的天使。当然不会。要等到我变得很老很老,有很多很多孙子孙女的时候才那样!”

  我知道他在说谎。

  “我们会打赢这一仗的。”他说,“我答应你。”

  抽了一口气。我睁开了眼睛。幻觉消失了,不见了。我坐在卧室里,今天早上我在这间卧室里醒来,但有一会儿它看上去不一样了。完全是平的,没有颜色,没有活力,仿佛我看见的是一张在阳光下失了色的照片,仿佛生气勃勃的过去使此时失去了生命力。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日志本。笔已经滑脱了我的手指,落到地板前在纸面上划了一道细细的蓝线。我的心在胸口狂跳起来。我已经想起了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它没有被忘掉。我从地板上捡起笔开始把它记下来。

  我在这里停笔。当闭上眼睛试着再次回忆那幅画面时,我仍然能够想得起来。我自己。我的父母。驾车回家的场景。它还在。不再那么生动,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退色,但还在那儿。尽管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已经把它记下来了。我知道它最终将会消失,不过至少现在还有迹可循。

  本肯定已经读完了报纸。他对着楼上叫了几句,问我是不是准备好出门了。我告诉他是的。我会把日志藏在衣柜里,找件夹克和靴子穿上。待会我会记下更多的东西,如果我记得的话。

  上面的日志是几小时前写的。我们出去了整整一个下午,但现在已经回到了家里。本在厨房里做晚餐吃的鱼。他打开了电台,爵士乐的声音飘到卧室:我正坐在这里记这篇日志。我没有主动提出要去做晚饭——我急着上楼来记录今天下午看到的东西——可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去睡一会儿吧。”他说,“吃饭还要等大概45分钟呢。”我点了点头。“做好以后我会叫你的。”他笑着说。

  我看了看手表。如果写得快我应该还有时间。

  快到1点时我们出的门。我们没有走多远,把车停在一栋又矮又宽的建筑旁。屋子看上去没有什么人住;一只孤零零的灰鸽子在每扇用木板覆盖的窗户上都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建筑的大门藏在波纹铁后面。“这是露天游泳池。”本从车里钻出来说,“夏季开放,我猜。我们走吗?”

  一条水泥小路蜿蜒着爬上山巅。我们默默地走着,只听见空空的足球场上落着的乌鸦群里有一只偶尔会突然尖啼,远处一只狗在哀伤地吠叫,还有孩子们的声音、城市的嗡嗡声。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和他的去世,想到至少这件事我已经记起了一点点。一个独自慢跑的人沿着一条跑道前进,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脚下的小路越过了一道高高的树篱把我们领向山顶。在山顶我看得见有血有肉的生命:一个小男孩在放风筝,他的父亲站在他身后,一个女孩遛着一只系着长狗绳的小狗。

  “这是国会山。”本说,“我们常来这儿。”

  我没有说话。低矮的云层下,城市在我们的面前铺开,貌似一片宁静。它比我想象中要小;我可以一眼越过整个城市望见远处低矮的山峦。我可以看到电信塔的尖刺顶、圣保罗教堂的圆顶,巴特西发电站,看到一些认识——虽然只是隐约认出且不知为何——的事物;也有一些不那么熟悉的标志性景观:一栋像胖雪茄一般的玻璃房、离得非常远的一个巨轮。跟我自己的脸一样,景色似乎有点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

  “我觉得我认识这个地方。”我说。

  “是的。”本说,“是的。我们有一段时间常来这里,虽然景色一直在变。”

  我们继续向前走。大部分长凳上都有人,有独自一人的,也有成双成对的。我们走到山顶近旁的一张长凳旁坐了下去。我闻到了番茄酱的味道;长凳下的一个纸箱里扔了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

  本小心地捡起三明治丢进一个垃圾箱,再坐回我身边。他又指了指一些标志性景观。“这是金丝雀码头。”他说着指向一个建筑。即使隔得很远,它也显得无比高大。“是上世纪90年代初建成的,我想。全是些办公室之类的东西。”

  90年代。听到有人用几个词就轻轻松松地概括了我经历过却毫无印象的十年,我感觉颇为奇怪。我一定错过了很多。那么多音乐,那么多电影和书,那么多新闻。灾难,悲剧,战争。当失去记忆的我日复一日地迷失时,有些国家可能已经整个分崩离析了。

  我也错过了那么多自己的生活。有这么多我认不出的景色,哪怕它们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

  “本?”我说,“跟我说说关于我们的事情。”

  “我们?”他说,“你的意思是?”

  我转身面对着他。山顶上吹过一阵大风,寒意迎面扑来,有只狗在某处吠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关于他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对不起。”我说,“我和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其他任何东西都记不得。”

  他露出了微笑,沿着长凳蹭过来挨着我,搂着我的肩膀。我刚刚开始退缩,却记起他不是个陌生人,而是我嫁的人。“你想知道些什么?”他温和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好吧,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念大学。”他说,“你刚开始读博士,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我学的什么?”

  “你的学位是英文。”他说,这时一幅图像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又快又突然。我看见自己在一所图书馆里,并模模糊糊地记起当时正在写一篇关于女性主义理论和20世纪初文学的论文,尽管实际上论文只是我在写小说之外可能投入的余事;这些论文我的母亲可能理解不了,但她至少认为是正道。那幅闪闪发光的场景停留了一会儿,真实得几乎可以触到,但这时本说话了,画面就此消失不见。

  “我在念我的学位。”他说,“化学。我总是看到你。在图书馆,在酒吧,所有地方。我总是惊讶你有多美,但我一直没有办法开口跟你说话。”

  我大笑起来:“真的吗?”我想不出自己让人一见钟情的样子。

  “你似乎总是那么自信,还很认真。你会坐上好几个小时,周围堆满了书,一心埋头阅读、记笔记,偶尔喝上几口咖啡。你看上去那么美。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对我感兴趣。可有一天在图书馆我碰巧坐在了你旁边,你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咖啡洒得我的书上全是。你抱歉得很,尽管其实没什么要紧的,我们拖干净了咖啡,然后我坚持要给你再买一杯。你说应该是你给我买一杯才对,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于是我说好吧,我们便一起去喝了咖啡。就是这样。”

  我试图想象那个场景,回忆年轻的我们同在一个图书馆里,身边全是湿漉漉的纸张,笑着。可是想不起来。我感到悲伤的刀锋冰冷地刺中了我。我猜想每对情人都十分喜爱他们相遇的故事——谁先向谁说了第一句话,说了些什么——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们的故事。风刮着小男孩的风筝尾巴,好像有人垂死时发出的喉音。

  “那后来呢?”我说。

  “好吧,我们约会了,很平常的,你知道的,我读完了学位,你拿到了博士,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怎么结的?谁向谁求的婚?”

  “噢。”他说,“我向你求的婚。”

  “在哪儿?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我们非常相爱。”他说。他掉开目光望着远方:“我们总是在一起。你跟人合住一栋房子,但你根本很少在那儿,大部分时间你会陪着我。顺理成章地我们想要生活在一起,也想要结婚。于是在一个情人节,我给你买了一块香皂。昂贵的香皂,你真正喜欢的那种,我拿掉玻璃纸包装,在香皂里压了一枚订婚戒指,包好后送给你。当晚准备睡觉时你发现了戒指,于是你答应了。”

  我偷偷地笑了。听起来有点乱糟糟的,又是戒指又是压在香皂里,还很有可能好几个星期我都不会用那块香皂或者发现不了戒指。但尽管如此,这还不失为一个浪漫的故事。

  “跟我合住一所房子的是谁?”我说。

  “噢。”他说,“我记不清了,一个朋友。不管怎么样,第二年我们结了婚。在曼彻斯特的一间教堂里,离你妈妈住的地方不远。那天天气很晴朗。那时候我还在进行教师培训,所以我们没有太多钱,但仍然很好。阳光灿烂,每个人都很开心。接着我们去度了蜜月,去的是意大利。湖区。十分美妙。”

  我试着想象教堂、我的结婚礼服、从酒店房间观赏到的景色。什么也没有。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说,“抱歉。”

  他转移目光,扭过头不让我看见他的脸:“没关系。我明白。”

  “照片不多。”我说,“剪贴簿里的,我是说。没有一张我们婚礼的照片。”

  “我们遭遇过一次火灾。”他说,“在我们之前住的地方。”

  “火灾?”

  “是的。”他说,“几乎把我们的房子烧光了,我们丢了很多东西。”

  我叹了一口气。事情似乎很不公平,我已经失去了记忆,过去的见证也没有留下。

  “然后呢?”

  “然后?”

  “是的。”我说,“然后发生了什么事?结婚后,蜜月过后?”

  “我们搬到了一起。我们非常开心。”

  “再然后呢?”

  他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可能,我想。我的整个生活不可能就这样说完了。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一场婚礼,蜜月,婚姻。可是除此以外我还期待些什么?还能有什么?

  答案突然冒了出来。儿女。孩子。我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这正是我生命里、我们的家庭里似乎缺失了的那一块。壁炉上没有儿子或者女儿的照片——捧着学位证书、去漂流,甚至只是百无聊赖地为照相摆着姿势——我没有生过孩子。

  我感到失望狠狠地击中了我。没有满足的欲望已经深深地植根在我的潜意识里。尽管每天醒来时连自己的年龄也不知道,但我隐隐地清楚自己一定想要个孩子。

  突然间我看见自己的母亲在说生物钟的事情,仿佛它是一个炸弹。“赶紧去成就生命里你想要成就的东西吧,”她说,“因为今天你还好好的呢,也许第二天就……”

  我明白她的意思:嘭!我的野心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想做的就是生儿育女。“我就遇上了,”她说,“你也会遇上。每个人都会遇上。”

  但我没有遇上,我想。或者我遇上了别的什么事情。我看着我的丈夫。

  “本,”我说,“然后呢?”

  他看着我,捏了捏我的手。

  “然后你失去了记忆。”他说。

  我的记忆。最终还是绕回来了,总是逃不开。

  我仰望着城市上空。太阳低悬在半空中,透过云层隐约地闪耀着,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我意识到天马上就要黑了。太阳最终会落下山去,月亮即将升上天空。又一天要结束了。又是迷失的一天。

  “我们从来没有过孩子。”我说。这句话不是一个疑问。

  他没有回答,却扭头望着我。他握住我的手搓着,好像在抵挡寒意。

  “是。”他说,“是。我们没有。”

  哀伤刻在他的脸上。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我?我不知道。我让他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握在他的手里。我意识到尽管有许多迷惑,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我却感觉很安心。我看得出他很善良,周到,而且耐心。即使我的处境现在多么糟糕,可它原本有可能要糟糕得多。

  “为什么?”我说。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着我,脸上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和失望。

  “怎么会这样,本?”我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他紧张了起来。“你确定你想知道吗?”他说。

  我盯着远处一个骑脚踏车的小女孩。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不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向我解释这些事情,也许我每天都在问他。

  “是的。”我说。我意识到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一次我会把他告诉我的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是12月,结冰的天气。你在外面工作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其实是一段很短的距离。没有目击者。我们不知道那时是你在穿过街道还是那辆撞你的车冲上了人行道,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是撞上了汽车引擎盖。你的伤非常严重,两条腿都断了,还断了一条手臂和锁骨。”

  他不再说话。我可以听到城市响着低沉的节拍。车流声,头顶一架飞机的声音,风刮过树林的低语。本捏了捏我的手。

  “他们说一定是你的头先撞到了地面,因此你失去了记忆。”

  我闭上了眼睛。那场车祸我根本记不得,所以并不感到愤怒,甚至也不难过,相反我心里满是无声的遗憾。一种空虚感,一道从记忆的湖面上掠过的涟漪。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握住他,感觉到他手上的寒意和硬邦邦的结婚戒指。“你很幸运地活了下来。”他说。

  我觉得身上涌起了寒意:“司机呢?”

  “他没有停车,是肇事逃逸。我们不知道是谁撞了你。”

  “但谁会这么做啊?”我说,“谁会撞了人,然后自顾自地把车开走了呢?”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的是什么。我回想着从日志中读到的、跟纳什医生的会面。一种神经系统问题,他告诉我。结构性或化学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尔蒙失衡。我猜他指的是一种病。是那种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事情,天灾。

  可是眼前的原因似乎更糟:是别人对我犯下了错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挑另外一条路回家——或者如果撞我的司机挑了另外一条路——我本来可以不出事的。我甚至有可能已经做了祖母。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他可以回答的问题,因此本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市却是亮闪闪的,一座座建筑都开了灯。冬天即将到来,我想。11月已经快过去一半了,随后是12月,圣诞节。我无法想象我将如何从此时此刻到达那些日子,我无法想象一直活在一连串相同的日子里。

  “我们走吗?”本说,“回家?”

  我没有回答他。“我在哪儿?”我说,“被车撞的那天。我在做什么?”

  “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说。

  “什么工作?我在做什么?”

  “噢。”他说,“你有个秘书的临时工作——其实是私人助理——在一个律所,我想。”

  “可是为什么——”这句话我没有说完。

  “你需要工作,我们才付得起月供。”他说,“日子很艰难,不过只有一段时间。”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告诉我我有个博士学位。为什么我会接受一份秘书工作?

  “可是为什么我会做秘书呢?”我说。

  “这是你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那段时间不景气。”

  我记起了早前的感觉。“我在写东西吗?”我说,“写书?”

  他摇了摇头:“没有。”

  这么说写作只是一个短暂的梦想。或者我可能试过,但失败了。当我转身问他时,云朵亮了起来,片刻之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吃了一惊的我放眼看去,遥远的天空闪着火花,星星点点地落到脚下的城市里。

  “那是什么?”我说。

  “是烟花。”本说,“马上就是‘篝火之夜’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抹烟花照亮了天空,又是一声巨响。

  “看起来会有个烟花秀。”他说,“我们去看吗?”

  我点了点头。这不会有什么害处,虽然我有点想赶紧回家写日志,记下本告诉我的事情;不过我又有点想留下来,希望他会告诉我更多东西。“好的。”我说,“我们去看烟花吧。”

  他笑着搂住我的肩膀。天空黑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噼啪声、咝咝声,然后一点小小的火花带着尖细的哨声窜上了高空。它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嘭一声炸成了一个灿烂的橙色光团,非常绚丽。

  “通常我们会去一个烟花秀的现场观看。”本说,“那是大规模观赏点中的一个。但我忘了是在今天晚上。”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现在这样还好吗?”

  “很好。”我说。我放眼望着城市,望着城市上空炸开的团团色彩,望着灿烂的光亮:“很好。这样我们能看到所有的烟花秀。”

  他叹了口气。我们的呼吸在面前结成了雾气,交织在一起,我们默默地坐着,望着天空变成五彩的亮色。烟雾从城中的花园升起来,被各色光照得透亮——红与橙,蓝与紫——夜色变得雾蒙蒙的,渗透着干燥、铿锵的火药味。我舔了舔嘴唇,尝出了硫黄的味道,这时又一幕记忆突然浮现出来。

  它跟针尖一般锐利。声音太响了,颜色太亮了,我觉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观看,反而仿佛置身其中。我有种正在向后倒的感觉,于是抓住了本的手。

  我看见自己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长着一头红发,我们站在屋顶上,看烟花。我可以听到脚下房间里音乐跳动的节拍,一阵冷风吹过,把刺鼻的烟雾吹到我们的上空。尽管只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我却感觉很暖和,因为酒精和还夹在指缝里的大麻烟卷而格外兴奋。我感觉到脚底下有沙子,才想起已经将鞋留在这个女孩楼下的卧室里了。她转脸朝着我,我看着她,只觉得活力十足,晕头晕脑的高兴。

  “克丽丝,”她说着拿走烟卷,“想不想来个药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脸茫然。

  她大笑起来。“你知道的!”她说,“药丸。迷幻药。我敢肯定尼格带了些来。他告诉我他会带的。”

  “我不知道。”我说。

  “来吧!很好玩的!”

  我笑了,拿回大麻烟卷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证明我不是无趣的人。我们答应过自己永远也不会变成无趣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那不是我。我想我还是守着这个,还有啤酒。好吧?”

  “我想是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栏杆后回过头。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失望,尽管没有生我的气,我有点好奇没有我陪,她是不是还是会去。

  我不信。我从来没有过像她这样的朋友。一个知道我一切的人,一个我信任的人,有时甚至比我自己更可信赖。现在我看着她,她的红头发随风翻飞,大麻烟卷的尾稍在黑暗中发着光。她对渐渐定型的人生满意吗?还是现在言之过早?

  “看那个!”她指着一个罗马焰火筒炸开的地方,它的红色光照出了附近树木的影子。“真他妈的漂亮,不是吗?”

  我大笑起来,同意了她的说法,我们沉默地站了几分钟,互相递着烟卷。最后她给了我一个湿漉漉的烟蒂,我没要,她用靴子把它在柏油地面上碾碎。

  “我们该下楼去。”她说着抓住我的手臂,“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又来了!”我说,但我还是去了。我们从在楼梯上接吻的一对情侣身边经过。“不会又是一个跟你上同一门课的蠢蛋吧?”

  “滚!”她说着快步下了楼梯,“我还以为你喜欢艾伦呢!”

  “我是喜欢他没错!”我说,“直到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叫克里斯蒂安的男人。”

  “是啊,好吧。”她大笑起来,“我怎么想得到艾伦会选你听他的出柜宣言呢?这一个可不一样,你会爱他的,我知道。只是去打个招呼。别担心。”

  “好吧。”我说。我推开了门,我们加入派对中。

  房间很大,四面是水泥墙,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些没有灯罩的灯泡。我们走到吃东西的地方拿上啤酒,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那家伙在哪儿呢?”我说,但她没有听见。酒精和大麻的作用让我难以自控,跳起舞来。屋里挤满了人,大多数穿着黑衣服。他妈的艺术生,我想。

  有个人走过来站在我们的前面。我认得他。基斯。我们以前在另一个派对上见过面,最后在那里的一间卧室里接过吻。但现在他正在跟我的朋友讲话,手指着客厅墙上挂着的她的一幅画。我不知道他是决定不理睬我呢,还是不记得我们见过面。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觉得他是个浑蛋。我喝光了啤酒。

  “还想来一点儿吗?”我说。

  “好啊。”我的朋友说,“我留下来对付基斯,你去拿点啤酒?然后我会给你介绍刚说过的那个家伙。好吧?”

  我笑了:“好啊!随便。”我晃荡着去了食品区。

  有个人在说话,接下来。在我的耳朵边大声说话。“克丽丝!克丽丝!你没事吧?”我觉得很迷茫;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屋外,在国会山的夜幕中,本叫着我的名字,面前的烟花把天空染成了血色。“你闭上了眼睛。”他说,“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说。我的脑子非常混乱,几乎不能呼吸。我扭过脸避开我的丈夫,假装在看余下的烟花秀。“我很抱歉。没什么事。我很好。我很好。”

  “你在发抖。”他说,“你冷吗?想回家吗?”

  我意识到我想回家。我的确想回家,我想记下刚刚看到的东西。

  “是的。”我说,“你介意吗?”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看烟花时见到的幻觉。它清晰的质地和分明的棱角让我震惊。它完全吸引了我,仿佛我又一次身临其境。我感受到了一切,尝到了一切。冷空气和啤酒泡。在我喉咙深处灼烧的大麻。我舌头上暖暖的基斯的唾液。那个画面感觉真实,几乎比它消失时我睁开眼见到的生活还要真实。

  我不确定画面发生在什么时候。大学或刚刚毕业的时候,我猜是。我看到的那个派对是学生喜欢的那种。没有责任感,无忧无虑,轻松。

  而且,尽管我不记得她的名字,这个女人对我很重要。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会是,我曾经认为,而且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但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心里闪过一个疑问,有点好奇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还很亲近。开车回家时我试着对本提起这幕幻觉。他很安静——不是不高兴,而是有点心不在焉。有一会儿我想告诉他关于那幅画面的一切,但相反我问他我们相遇时我有些什么朋友。

  “你有些朋友。”他说,“你很有人缘。”

  “我有最好的朋友吗?什么特别的人?”

  接着他望了我一眼。“不。”他说,“我不这么认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却想起了基斯,还有艾伦。

  “你确定吗?”我说。

  “是的。”他说,“我敢肯定。”他转身看着路面。开始下雨了,商店里发出的光和头顶霓虹招牌的光亮映在路面上。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他,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几分钟过后为时已晚。我们到了家,他已经开始做饭。太晚了。

  我刚刚写完,本叫我下楼去吃晚餐。他已经摆好了餐桌,倒上了白葡萄酒,但我不饿,鱼也很干。我剩了很多菜。然后——因为晚饭是本做的——我主动提出来收拾。我拿走碗碟,在水池里放上热水,一直希望着待会儿能找个借口去楼上看我的日志,也许再写上一些。但我不能——大多数时间都独自一人待在我们的房间会引起怀疑——因此我们把晚上花在了电视机前面。

  我放松不下来。我想着我的日志,看着炉台上的时钟指针慢慢从9点指到10点,指到10点半。当它们快指到11点时,我意识到今晚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于是说:“我想我要去睡觉了。今天忙了一天。”

  他笑着歪了歪头。“好的,亲爱的。”他说,“我马上就来。”

  我点点头答应,但刚刚离开房间,恐惧便让我后背发凉。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告诉自己,我嫁给了他,但我还是觉得跟他睡觉是错的。我不记得以前这样做过,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浴室里我上了厕所刷了牙,全程没有看镜子,也没有看镜子周围的照片。我走进卧室发现我的睡衣叠好放在了枕头上,便开始脱衣服。我想在他进来之前就做好准备,钻到被子里。有一会儿我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觉得自己可以装睡。

  我脱下套衫照着镜子。我看见今早穿上的米色胸罩,这时一幅小时候的画面一闪而过,我正在问妈妈为什么她穿了一件胸罩而我没有,她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穿的。现在这一天已经到了,它不是一步一步来的,而是突然降临了。在这儿,比我脸上和手上的皱纹还要明显的是我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女人。在这儿,这个事实在我柔软丰满的胸部上。

  我把睡衣穿上,理平整。我伸手到睡衣里解开胸罩,感觉到自己沉甸甸的胸部,然后解开长裤拉链脱了下来。我不想再细看自己的身体了,至少今晚不行。于是脱下今早穿上的紧身裤和短裤后,我悄悄地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侧躺着。

  我听见楼下的钟报了时,过了一会儿本就进了房间。我没有动,但听着他脱衣服,他坐到床边时床往下一沉。有一会儿他没有动,然后我感觉到他的手沉甸甸地放在我的臀上。

  “克丽丝?”他说,几乎是小声私语,“你还醒着吗?”我低声回答说是的。“今天你想起了一个朋友?”他说。我睁开眼睛,翻身仰面朝着天。我可以看到他宽阔赤裸的后背和肩膀上散布的细毛。

  “是的。”我说。他转身面对着我。

  “你想起了什么?”

  我告诉了他,尽管只含糊说了两句。“一个派对。”我说,“我们都是学生,我想。”

  他站起来转身上床。我看见他全身赤裸着。他的阴茎从它毛茸茸的黑色巢穴里垂下来,我只好压住咯咯发笑的冲动。我不记得以前曾见过男性的生殖器,甚至在书上也没有见过,但它们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不知道对它们我究竟了解多少,有过些什么经验。几乎不由自主地,我扭开了头。

  “以前你想起过那个派对。”他一边说一边拉开被子,“我想你经常想起它。你的某些记忆似乎定期突然出现。”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新奇的,他似乎在说。没什么可兴奋的。他躺在我的身边,拉过被子盖着我们两个人。他没有关灯。

  “我经常想起事情吗?”我问。

  “是的,有些事情。在大多数日子里。”

  “同样的事情?”

  他转身面对着我,用手肘撑着身体。“有时候。”他说,“通常是的。很少有特例的时候。”

  我从他的脸上转开目光望着天花板:“我想起过你吗?”

  他向我转过身来。“没有。”他说。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捏着它:“不过没有关系。我爱你。没关系。”

  “我对你来说肯定是一个可怕的包袱。”我说。

  他伸出手摸起我的胳膊来。静电发出噼啪一声响。我缩了缩。“不。”他说,“完全不是。我爱你。”

  他探过身来挨着我,吻了吻我的嘴唇。

  我闭上了眼睛,有点迷茫。他是想做爱?对我来说他是个陌生人,虽然理智上我知道我们每天晚上同床共枕,自从结婚以来我们天天如此,可是我的身体认识他还不到一天。

  “我很累,本。”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开始小声说话。“我知道,亲爱的。”他说,轻轻地亲了我的脸颊、我的嘴唇、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手在被子里向下滑,我感到身上涌起了一阵不安,几近恐慌。

  “本。”我说,“我很抱歉。”我抓住他的手不让它下滑。我忍住扔开那只手——仿佛它是什么讨厌的东西——的冲动,反而抚摸着它。“我累了。”我说,“今晚不行。好吗?”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抽回了手仰天躺下。他身上一阵阵流露出失望。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点儿觉得应该道歉,但更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因此我们沉默地躺着,同在一张床上但不挨近,我有些好奇这种情况多久发生一次。他上床来渴望做爱的时候频繁吗?我是否有过自己想做爱的情况或者觉得可以回应他的时候?如果不回应他的话,是不是总有现在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出现?

  “晚安,亲爱的。”过了几分钟后,他说,紧张气氛消失了。我一直等到他发出轻轻的鼾声再溜下床到这里,在这个空房间里坐下来写这篇东西。

  我想记住他,哪怕只有一次。

  chapter2克丽丝的秘密日记11月12日,星期一

  时钟刚刚报过4点,天开始黑了。现在本还不会回家,但我一边坐着写日志一边还是留意着他的汽车声。鞋盒放在我脚边的地板上,里面包裹这本日志的棉纸掉了出来。如果他回家的话我会把日志放进衣柜告诉他我一直在休息。这的确是说谎,不过也不是什么弥天大谎,而且想要为自己的日志内容保密没有什么错。我必须写下见到的、了解到的。但那并不表示我想让别人——不管是谁——读到它。

  今天我跟纳什医生见面了。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他的书桌。他的身后是一个文件柜,柜顶放着一个塑料的大脑模型,从中间切开,像一个橙子一样分开。他问我进展得怎么样。

  “还好吧。”我说,“我想。”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从今早醒来开始的几个小时是我可以清楚记得的唯一一段时间。我遇到了我的丈夫,仿佛是初遇,虽然我知道那不是事实;接到了我的医生的电话,他告诉我这本日记本的事情。接着午饭后他来接我,驱车带我来到他的这个诊所。

  “我写了日志。”我说,“在你打过电话以后。上周六。”

  他似乎很高兴:“你觉得有点用吗?”

  “我觉得是的。”我说。我告诉他我记起的回忆:派对里的女人、知道父亲病情的那一幕。我一边说话他一边做笔记。

  “现在你还记得这些东西吗?”他说,“今天早上醒来记得这些东西吗?”

  我犹豫着。实情是我不记得,或只记得其中一些。今天早上我读了星期六的记录——读到了我和丈夫一起吃的早餐,还有国会山之行。它感觉和小说一样不真实,跟我毫无关系,而且我发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读同一节,试图把它在我的脑子里粘牢,修补好它,整个过程花了我不止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读着本告诉我的事情:我们是怎么相识怎么结婚怎么生活的,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过其他一些东西留了下来。比如说那个女人——我的朋友。我不记得细节——不管是烟火派对,还是在屋顶跟她在一起、遇见一个叫基斯的人——但对她的记忆仍然存在,今早当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周六的记录时,更多的细节浮现了。她活力四射的红头发、她偏爱的黑色衣服、打上装饰钉的皮带、猩红唇膏,还有她抽烟的模样——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我记不起她的名字,但现在回忆起了我们相识的那天晚上,是在一个笼罩着香雾的房间里,屋里满是口哨声、弹球机的“嘣嘣”声和点唱机尖细的声音。我问她要火,她给了我一根火柴,然后做了自我介绍并建议我加入她和她的朋友。我们喝了伏特加和啤酒,后来当我把这些东西几乎全吐出来时,她抓着我的头发不让它掉进马桶里。“我想我们现在绝对是朋友了!”当我勉强站稳的时候,她大笑着说,“我才不会为随便一个人这么做呢,知道吧?”

  我谢了她,仿佛为了解释刚才做的事情,我没头没脑地告诉她我的父亲死了。“他妈的……”她说,她不再醉醺醺地发傻,而是迅速变得充满了同情心——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体现出这种转变,以后她又做过许多次——她带我回到她的房间,我们吃着面包喝着黑咖啡,一直听着唱片,谈着我们的生活,直到天蒙蒙亮。

  她的画在墙上和床尾堆得到处都是,素描册乱七八糟地散在房间里。“你是个艺术家?”我说,她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大学里。”她说。我记得她告诉我她正在学艺术。“当然最后我只能当个老师,不过人是要做梦的。对吧?”我笑了。“你呢?你学什么?”我告诉了她我学英文。“啊!”她说,“那你是想写小说呢还是教书呢?”她笑了,并非不友善,但我没有提到来这儿之前我还在房间里写的故事。“不知道。”我反而说,“我猜我跟你一样。”她又笑了,说:“好吧,敬我们!”我们用咖啡干杯,我感觉——好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事情终于好起来了。

  我想起了这一切,费尽心力地搜寻那个记忆的空洞,试图找到任何可能引发回忆的微小细节,这让我筋疲力尽。可是跟我的丈夫在一起的回忆呢?它们已经不见了。那些叙述连一点儿残留的记忆的火花都没有打燃,仿佛不仅国会山之行没有发生过,而且他告诉我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记得一些事情。”我对纳什医生说,“年轻时候的事情,昨天想起来的,它们还在,而且我可以记起更多的细节了。可是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昨天做过的事情。星期六发生的也不记得。我可以试着营造一个我在日记里描述过的场景,但我知道那不是记忆,我知道只是我想象出来的。”

  他点了点头:“你还记得前天的什么事吗?记得任何一个你写下来的小细节吗?那天晚上,比如说?”

  我想起了我记下的睡前的一幕。我意识到自己感到内疚,内疚的是尽管他善良体贴,我却没有办法回应我的丈夫。“不。”我说谎道,“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要采取什么别的做法我才会想抱他在怀里,让他爱抚我?送花?巧克力?是不是每次他想做爱都需要来一个浪漫的开场,仿佛是第一次?我意识到了诱惑的大道对他是如何大门紧闭。他甚至没有办法放我们婚礼上一起跳的第一支舞曲,或者按我们第一次约会外出时吃的菜单重新摆上一遍,因为我不记得。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他的妻子;当他想发生关系时他不该不得不勾引我,仿佛我们刚刚第一次遇见。

  但是不是曾经有一次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甚至想跟他做爱呢?有没有过我醒来时残留的记忆足够支撑欲望,因此心甘情愿的时候呢?

  “我甚至不记得本。”我说,“今天早上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他点了点头:“你想记得吗?”

  我几乎笑了起来。“当然!”我说,“我想记起我的过去。我想知道我是谁、跟谁结了婚。这些都是同一件事——”

  “当然。”他说。他停顿了一下,把手肘搁在书桌上用手捂着脸,似乎在仔细考虑该说些什么或者怎么说,“你告诉我的事情很让人鼓舞,这表明记忆没有完全丧失,问题不在于存储,而在于读取。”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说我的记忆在那儿,只是我没有办法触及它们?”

  他笑了。“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他说,“的确就是那样。”

  我感到又沮丧又心急:“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记起来更多东西?”

  他向后仰,看着面前的文件。“上周,”他说,“在我给你日志的那天,你记下我给你看了你小时候的家的照片吗?我把它给你了,我想。”

  “是的。”我说,“我记了。”

  “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比起刚开始我没有给你看照片前问你以前住的地方,你似乎又记起了许多东西。”他停顿了一下。“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想看看如果给你一些你不记得的时期的照片会发生什么事。我想看看你能想起什么。”

  我有点犹豫,不确定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但这无疑是一条我必须走的路,别无选择。

  “好吧。”我说。

  “好!今天我们只看一张照片。”他从卷宗的背面取出一张照片,绕过书桌坐到我的身边,“在看照片之前,关于你的婚礼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已经知道那儿什么也没有。就我而言,我和今早醒来睡在身边的那个男人的婚姻根本没有发生过。

  “不。”我说,“没有。”

  “你确定吗?”

  我点点头。“是的。”

  他把照片放在我前面的书桌上。“你是在这里结的婚。”他说着用手指敲敲它。相片上是一座教堂,小巧玲珑,有个矮矮的屋顶和一个小尖顶。全然陌生。

  “想起了什么?”

  我闭上眼睛努力清空脑海。看到了水。我的朋友。一个瓷砖铺的地面,黑白相间。没有别的了。

  “不。我不记得曾经见过它。”

  他看上去有点失望:“你确定吗?”

  我又闭上了眼睛。黑暗。我努力回想我的婚礼当天,想象本和我,一个穿着西装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站在教堂门前的草地上,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记忆。悲伤涌上了我的心头。跟所有新娘一样,我一定花了好几个星期策划我的婚礼,挑我的礼服、焦急地等待着改好尺寸,找好发型师,考虑怎么化妆。我想象自己苦苦地思考着菜单,挑选圣歌和鲜花,一直希望那天能够达到我高得不得了的期望。可是现在我却无法知道它是否满足了我的期望。它被夺走了,每一丝痕迹都被擦干净了。除了我嫁的男人,一切都没有留下来。

  “不。”我说,“什么也没有。”

  他拿走了照片。“根据你早期进行的治疗的记录,你是在曼彻斯特结的婚。”他说,“那个教堂叫圣马可。这是一张最近的照片——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一张——但我想它现在的样子跟当时差不多。”

  “我们没有婚礼的照片。”我说。这句话既是一个疑问,又是陈述一个事实。

  “是的,丢了。显然丢在你家的火灾里了。”

  我点点头。听他这么说似乎让这番话变得可信了,让它更加真实,仿佛他医生的身份令他的话比我丈夫的更具权威。

  “我什么时候结婚的?”我问。

  “上世纪80年代中期。”

  “在我的意外之前——”我说。

  纳什博士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我是否跟他谈过让我失忆的那场意外。

  “你知道你的失忆症是怎么引起的吗?”他说。

  “是的。”我说,“那天我跟本谈过。他告诉了我一切,我记在日志里了。”

  他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我说。事实是我不记得那场意外,因此它似乎并不真实。我所拥有的不过是它留下的结果、它把我变成的模样。“我觉得我应该恨那个对我做了这些的人。”我说,“尤其是因为他们至今还没有被抓到,没有因为让我变成这样而受到惩罚,没有为毁了我的生活付出代价。可奇怪的是我不恨,真的。我恨不起来。我无法想象他们的样子,就像他们甚至不存在一样。”

  他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这么想的吗?”他说,“你的生活被毁了?”

  “是的。”过了一会儿我说,“是的。这就是我的想法。”他沉默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怎么做或说些什么。我猜我有点想让他告诉我我错得多么厉害,让他试图说服我我的生活是有价值的。但他没有,他只是直直地凝视着我。我注意到他的一双眼睛是多么惊人。蓝色,带着灰色的斑点。

  “我很抱歉,克丽丝。”他说,“我很抱歉。但我在尽我所能,而且我想我可以帮到你,真的。你必须相信这一点。”

  “是的。”我说,“我相信。”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在我们中间的书桌上。感觉沉甸甸的,温暖。他捏了捏我的手指,有那么一秒钟我感到尴尬,为他,也为我自己,但后来我看着他的脸,看见了悲伤的表情,随即意识到他的动作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安慰一个年长的女人,仅此而已。

  “对不起。”我说,“我要去洗手间。”

  我回来时他已经冲上了咖啡,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小口喝着饮料。他似乎不愿意对上我的目光,转而翻起桌上的文件,狼狈地把它们叠在一起。起初我以为他对捏了我的手不好意思,但接着他抬起头说:“克丽丝。我想求你一些事。两件事,实际上是。”我点点头。“首先,我已经决定写下你的病例。它在这个领域非常不寻常,而且我认为把病例细节让医学界更多的人知道是真正有益的。你介意吗?”

  我看着办公室书架上随意摆成堆的期刊。他是打算这样推进他的职业生涯吗,或者让其更加稳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原因?有一会儿我想过告诉他我希望他不用我的故事,但最后我只是摇摇头说:“不介意。没问题。”

  他露出了微笑。“好的,谢谢你。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其实更像是个主意,有些事我想试试。你介意吗?”

  “你打算做什么?”我说,感到有些紧张,但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要告诉我他的想法了。

  “嗯,”他说,“根据你的档案,你和本结婚后你们继续一起住在伦敦东部你跟人合租的房子里。”他停下了。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那个人一定是我的母亲。生活在罪恶中——她发出一句啧啧声,摇摇头,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一切。“然后过了大概一年,你们搬了家。你们在那儿几乎待到了你入院。”他顿了一下,“这所房子跟你现在住的地方很近。”我开始明白他暗示的提议了。“我想我们可以现在动身,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不知道。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知道这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它可能以一种难以确定的、我们两人现在都无法理解的方式会帮到我,但我仍然有点不情愿。仿佛我的过去突然变得危险了,走访这样一个地方可能是做傻事。

  “我不知道。”我说。

  “你在那儿住了好些年。“他说。

  “我知道,不过——”

  “我们可以只去看看,不一定要进去。”

  “进去?”我说,“怎么——?”

  “是这样的。”他说,“我写了信给现在住在那儿的一对夫妻。我们通过电话,他们说如果能帮上忙的话,很乐意让你四处看看。”

  我吃了一惊:“真的吗?”

  他略微地移开了目光——动作很快,但已经足以表明那很尴尬。我想知道他是否隐瞒了些什么。“是的。”他接着说,“我并不是为所有的病人都这么费事的。”我什么也没有说。他露出了微笑:“我真的认为这可能有帮助,克丽丝。”

  我还能怎么办?

  去那所房子的路上我本来打算记日志,可是路途并不长,当我们停在一栋屋子外面时我几乎还没有读完最后一条记录。我合上日志抬起了头。屋子跟今天早上我们驶离的那一所差不多——我不得不提醒自己现在正住在那儿——有着红砖和漆过的木器,还有同样的凸肚窗和修剪整齐的花园。如果非要说不同之处的话,这所房子看上去更大些,屋顶处的一扇窗户意味着它有一个阁楼——我现在的家里则没有。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会离开这栋屋子搬到仅仅几英里开外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所房子里。过了一会儿我反应了过来:记忆。对于美好时光的记忆,关于那些在我发生事故之前的时光、我们幸福地过着平常日子的时刻。本能够保留这些记忆,即使我不能。

  突然间我确信这所房子会向我揭露一些真相,关于我的过去。

  “我想进去。”我说。

  我停笔了。我想把余下部分记下来,但它非常重要——太重要了,所以不能草草对待——而本很快就会到家。他已经比平常晚些了,天现在黑了下来,街上回荡着人们下班到家后重重地关门的声音。屋外一辆辆汽车在慢慢地行进着——很快中间会有一辆是本的车,他会回家来。我最好现在停笔,收起日志好好地藏在衣柜里。

  待会我会继续写。

  当听到本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时,我正在盖鞋盒的盖子。他进屋时喊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很快就下来,虽然我完全无须掩饰自己是在衣橱里藏东西。我轻轻地关上衣柜门,下楼去见我的丈夫。

  整个傍晚过得很零散。日志在心里召唤我。晚餐时我在想是否能够在收拾东西之前写日志,收拾餐碟时我在想做完家务后是否该装做头痛好去记录。可是当我收拾完厨房里的活儿时,本却说有点事情要做,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叹了口气,心里轻松起来,并告诉他我会去睡觉。

  现在我就在这里。我可以听到本——他一下下地敲着键盘——我承认那声音很让人心安。我已经读过本回家之前我所写的日志,现在可以再次记起今天下午的情形:站在一所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外面。我可以开始记我的故事了。

  事情发生在厨房里。

  一个女人——阿曼达——在门铃嗡嗡响了一阵后开了门,跟纳什医生握了个手表示欢迎,用来欢迎我的却是一个夹杂了怜悯和好奇的眼神。“你一定是克丽丝,”她说着歪歪头,伸出一只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手,“快进来!”

  我们进屋后她关上了门。她穿着一件米色的衬衫,戴着金首饰。她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你们想待多久待多久,只要你需要,好吗?”

  我点点头,望了望四周。我们站在一个明亮的、铺着地毯的走廊上。阳光从玻璃窗流进来,照亮了长桌上一瓶红色的郁金香。很久没有人说话,让人有些不自在。“这房子很不错。”阿曼达终于说,一时间我感觉纳什医生和我仿佛是来看房子的租客,而她是个急于谈成一桩生意的房地产代理。“我们10年前买的。我们非常喜欢它。房子很亮。你们想进客厅吗?”

  我们跟着她进了客厅。厅里空间很大,品位不错。我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连隐隐的熟悉感也没有;面前的可能是随便一个城市随便一座屋子里的随便一个房间。

  “谢谢您让我们随便看。”纳什医生说。

  “噢,那没什么!”她说着发出了一个奇怪的鼻音。我想象着她骑马或者插花的样子。

  “你到这儿来以后做了很多装修吗?”他说。

  “噢,是有一些。”她说,“你看得出来吧?”

  我看了看四周打磨过的地板和白色的墙壁、米色沙发、挂在墙上的现代艺术绘画。我想起了今天上午我离开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跟面前这所完全大相径庭。

  “你还记得你刚搬进来时的样子吗?”纳什医生说。

  她叹了一口气:“恐怕记不太清楚了。当时铺着地毯,我想应该是饼干的那种颜色。还有壁纸。似乎有条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努力按她说的模样想象着房间:什么也没有。“我们还填掉了一个壁炉。现在我倒希望当时没那么做,那个东西很独特。”

  “克丽丝?”纳什医生说,“想起什么了吗?”我摇摇头:“我们可以到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吗?”

  我们上了楼,楼上有两间卧室。“吉尔斯经常在家工作。”当我们走进位于房子前面的一间卧室时,她说。屋子被一张办公桌、一些文件柜和书籍占去了主要空间。“我想前一个业主肯定是把这间当做他们的卧室。”她看着我,但我没有说话。“这间比另外一间要大一点儿,可是吉尔斯在这儿睡不着,街上太吵了。”屋子里一阵沉默。“他是个建筑师。”我还是没有说什么。“事情很巧合,”她接着说,“因为卖给我们房子的人也是个建筑师。我们来看房子的时候遇上了他。他们处得很愉快。我想就因为这点关联我们让他降了几千块钱。”又是一阵沉默。我好奇她是不是等着让人恭喜她。“吉尔斯正在准备自己开业。”

  一个建筑师,我想。不是一个老师,跟本一样。他转手卖给的不可能是这一家子。我试着想象房间的另外一种模样:用床代替玻璃面书桌,地毯和壁纸代替条纹板和白色的墙壁。

  纳什医生转身朝着我:“想起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一样也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们看了另外一间卧室、浴室。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于是我们下楼到了厨房。“你确定你不想喝杯茶吗?”阿曼达说,“一点儿也不麻烦,已经冲好了。”

  “不,谢谢你。”我说。房间很刺眼,棱角分明。厨房组件是白色金属铬,工作面看上去像是水泥浇成的。一碗酸橙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彩色。“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告辞了。”我说。

  “当然。”阿曼达说。她的活泼劲头似乎已经消失,换成了一副失望的神情。我感到内疚;她显然希望到她家一访会奇迹般地治好我。“我可以喝杯水吗?”我说。

  她立刻开心起来。“当然!”她说,“让我给你拿一杯!”她递给我一杯水,正在那时,从她手里接过水的时候,我看见了它。

  阿曼达和纳什医生都消失了。我独自一个人。在工作台上我看见一条还没有煮的鱼,湿漉漉地闪着光,放在一个椭圆盘子里。我听到有人说话。一个男人在说话。这是本的声音,但比现在多多少少年轻些。“白葡萄酒?”那个声音说,“还是红葡萄酒?”我转过身看见他走进一间厨房,是同一间厨房——我正跟纳什医生和阿曼达站在这个厨房里——但它的墙壁上刷的不是同样颜色的漆。本的两只手各拿着一瓶酒,这是同一个本,但更瘦些,灰头发少些,而且蓄着胡子。他全身赤裸,阴茎半立着,在他走动时滑稽地上下跳跃。他的皮肤光滑,紧紧地裹在手臂和胸部的肌肉上,我感觉到了高涨的欲望的浪潮。我看见自己吸了一口气,但我在笑。

  “白的,我想?”他说着跟我一起笑起来,在桌上放下两只酒瓶,走到我站的地方。他用手臂绕着我,我闭上眼睛张开了嘴,仿佛不由自主地,我吻了他,他也回吻了我,我感觉到他的阴茎抵着我的下身,我的手向它伸了过去。尽管我正吻着他,我却还在想我必须记住这个,这种感觉。我必须把它写进我的书里。这就是我想写的。

  我倒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身体,他的手开始扯我的衣服,摸索着找拉链。“住手!”我说,“别这样——”可是尽管我嘴里说着不,要他住手,我却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个人。“到楼上去,”我说,“快。”然后我们离开了厨房,一边走一边撕扯着衣服,向楼上有灰色地毯和蓝色图案壁纸的卧室走去,一路上我在想,是的,这是下一部小说我该写的东西,这是我想捕捉的感觉。

  我绊了一跤。传来了玻璃打碎的声音,我面前的图像消失了,仿佛胶片的卷轴走到了尽头,屏幕上的图像变成了闪烁的光和飞舞的尘粒。我睁开眼睛。

  我还在那儿,在那个厨房里,但现在纳什医生站在我的面前,阿曼达离他只有几步,他们都看着我,一脸担心和不安的表情。我意识到我打碎了玻璃杯。

  “克丽丝。”纳什医生说,“克丽丝,你没事吧?”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根据我的记忆——我记起我的丈夫。

  我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回想那幅画面。我试着看见鱼、葡萄酒,看见我的丈夫蓄着胡须,全身赤裸,他的阴茎上下摆动,但什么也没有。记忆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或者被现实烧成了一道轻烟。

  “是的。”我说,“我没事。我——”

  “出了什么事?”阿曼达说,“你没事吧?”

  “我想起了什么。”我说。我看见阿曼达的手飞快地捂在了嘴上,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开心。

  “真的吗?”她说,“太好了!什么?你想起了什么?”

  “别着急。”纳什医生说着走过来扶住我的手臂,碎玻璃在他脚下踩得嘎吱嘎吱的。

  “我的丈夫。”我说,“在这儿。我想起了我的丈夫——”

  阿曼达的脸拉了下来。就这些?她似乎在说。

  “纳什医生?”我说,“我想起了本!”我开始发抖。

  “好的。”纳什医生说,“好!非常好!”

  他们一起领着我去了客厅。我坐在沙发上,阿曼达递给我一杯热茶、一块放在碟子上的饼干。她不明白,我想。她不可能明白。我记起了本,记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记起了我们两人在一起。我知道我们很相爱,我再也不用靠他的话来相信这一点了。这很重要,她不会明白这有多么重要。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很兴奋,因为又紧张又有活力而容光焕发。我看着窗外的世界——那个陌生、神秘、不熟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没有看到威胁,却看见了机遇。纳什医生告诉我他认为我们真的有突破了。他似乎很兴奋。这很好,他不停地说。这很好。我不知道他是说这对我很好还是对他很好,对他的事业来说当然很好。他说他想安排一次扫描,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也给了我一部手机,告诉我这手机他的女朋友曾经用过。它看上去与本给我的那个不一样。这一款要小一些,翻盖打开后露出键盘和屏幕。反正闲置着也没有人用,他说。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任何重要的时候都行。把它带在身上,我会打电话到这个手机上给你,提醒你日志的事情。那是几个小时以前。现在我意识到他送手机给我是为了不让本知道他给我打电话。要是有天我给你打电话,是本接的,场面可能会很尴尬。这会让事情容易一些。我没有多问,接过了手机。

  我记起了本,记起了我爱他。他很快会回到家。也许待会儿,当我们去睡觉的时候,我会补偿昨晚的生分。我感觉活力十足,充满可能性。

今天的共读就到这里啦,

克丽丝会遇到怎样的困扰,

她又会进行怎样的选择。

明天喵酱与你继续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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